光狼

青江知道自己原本是走在湿润的河滩土地上，但是渐渐的周围的雾气变得浓了起来。脚底下的触感也开始渐渐的发生变化。他感觉到自己偶尔会踩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一种直觉让他不去确认脚底下是什么，而仅仅是沿着河岸一心一意的往前走。

 

异样的寒冷像是水一样把他包围了，在这种怪异的寒冷之下，即使青江对着自己的手哈气也没有半点温暖的感觉。前路难以确认，安危难以保证，可是他还在向前走着。这次他的目的不是直接去村子，因此也不知道到底要走多久。石榴那次他也没有留意时间，因此依旧处在浓重的忐忑之中。不过，在他数着步子走了几千步了之后，忽然感觉到身边擦过什么，让他一下子站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毛骨悚然感从他背后蹿升上来。

 

“嘻嘻嘻……嘻嘻嘻……”

 

浓雾里有东西。这一点压根不需要确认就能明白。青江姑且有带防身的工具，但那只不过是一把不大的匕首，再多的他没有财力去弄来。眼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他姑且把刀握在了手里，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向前走。

 

“嘻嘻嘻。”

 

听得到。小孩子的声音。光说声音甚至挺好听的，可是毛骨悚然的感觉让青江并不想和它打交道。他边走边想着为什么反而到现在恐惧却在心头挥之不去，然后又想起那位女神大人——刚见到她的时候，也是恐惧居多的。如果说如他所猜测的，这是黄泉的边缘的话，那就是说死亡的气息令他难以克制的害怕，走的越深就会越抵触这种感觉吧，但是他绝对不会在这里停下。青江低声道：“我是不会停下的，所以跟着我也不会得到什么，快走开。”

 

他不知道迷雾里的东西听不听的懂，但笑声消失了，这应该是个好兆头。但是下一秒青江感觉自己脚腕上一凉。

 

到了这一步实在是难以说是没问题了，青江当机立断猛地一甩腿挣脱出来，然后立刻向着前方狂奔起来。身后有一秒完全的寂静，然后传来铺天盖地的尖锐笑声：“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伴随着笑声的还有什么硬物嘎达嘎达互相撞击的声音，潮水一样的带着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包括脚底一齐涌上来。

 

“可恶……！”这不是活人应该来的地方，他知道，可是眼下也毫无办法。青江知道自己跑的很快，但是也只能堪堪甩那实体不明的东西一个身位，而且对方还会包围过来，能够奔跑的路越来越窄了。很快青江就感觉到脚下的土地都已经在蠕动，没有路了。

 

巨大的恐慌把他死死的攫住，难以言喻的压力让他的奔跑都变得如同本能，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次有东西抓住他的脚的时候失重的青江立刻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就被带着奇怪气味的泥土……或者是别的什么，密密麻麻的包围了。耳边是嘈杂的大笑，手脚都几乎冻僵了，瑟瑟发抖，无比绝望……就好像他还没有遇到石切丸以前的感觉。

 

被大人围住了，拳打脚踢的时候也只能这样。抱住头，尽可能的缩起来，然后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暴行终止。因此青江第一反应也是缩了起来，但是掌心碰到了尖锐的东西，伤口被划开的痛觉又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不，没有给他缩起来的时间了。青江拼命的挣扎起来，努力的想从这活的淤泥里面挣扎出去。但是眼前连光都没有了，翻腾几下之后甚至连上下左右都难以辨别，意识全靠疼痛在维系，可能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了，青江有一瞬间这么想了，事实上，他的口鼻也已经被掩住，有什么东西在掐他的脖子，窒息感慢慢的浮现上来。

 

“唔……放……”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努力的想挖开自己附近的淤泥：“我……要去……见……石……”

 

淤泥发出了嘻嘻的笑声，或者说那是什么黄泉的生物，轻柔的对他说：“留下来不好吗？永远在这里，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难受了，只要留下来，作为黄泉的客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青江摸到了对方的手腕，触感上来说大概是森森白骨，他开始发力，不管迸裂的伤口，下了死劲想把那双手拽开。

 

“外面那么苦，那么累。人世间那么肮脏，那么不值得喜爱，去那种地方，终究只是去体会痛苦的，为什么不留下——”

 

“我要去见……石切丸！”

 

青江终于爆出一声大吼来，然而在那一瞬间淤泥主动松开了手——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危险，用一种惊人的速度退却了，青江被重新扔在了寒冷的河滩上，控制不住的趴在地上咳嗽起来。他捂着自己的喉咙还没有抬头，却又感觉到了另一种恐怖。

 

他的眼前有光，然而那不是代表着人间的温暖的光，那是一种泛着冰冷感的怪异光芒，昭示着他的面前有另一个“什么”存在。雾气也消散了，青江的瞳孔一缩，他终于能完整的看到了眼前的河流，赫赫有名的隔绝生死的黄泉泛着血色呈现在他眼前，而他看到贵妇的下摆一样的华丽衣装，有人站在水面上。

 

“愚蠢的人类，明明是活着的身躯，却为什么闯到死的国度来。现在立刻退去，无礼的家伙啊！”

 

好可怕，但是，他记得。

 

他走对了，尽管搞得一身狼狈，他见到那位女神了。青江立刻想抬起头来进行确认，但是巨大的威压让他只能匍匐在地上，他被斥责了：“谁允许你抬起头的，继续不敬下去，就不可饶恕了！”

 

和他小时候来的那次完全不同了，这次这位女神似乎对他并不友善，这种不友善带来的恐怖感让他几乎马上就想转身逃跑，可是青江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事了，他努力的支撑着自己，张嘴了好几次，才终于能从巨大的恐惧之中把声音挤出来：“向冒犯了您……致以……歉意……但实属……有事相求……”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彼世！你若是要来寻求保佑、寻求愿望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请把我送回神隐之村吧！”

 

在一阵沉默之后，青江似乎是听到一声叹息。

 

“人类就应该过人类的生活，我没有必要答应你的要求。现在离开吧。”

 

她这样说着，转过了身去。威压感随之淡化了，青江终于能够抬起头来——还是他记忆中的那样，穿着华贵，但是衣服和头饰遮住了每一寸皮肤的贵妇人。她从水面上要走远了，要走回黄泉那边的世界去。这意味着谈话的结束，而这是青江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连恐惧都忘记了：“请等一下！求您了，请等一下！”

 

女神自然不会因为这挽留而停下，她垂着头笔直的往前走着。青江撑着发软的双腿，一咬牙豁了出去：“请等一下！！！”

 

他猛地扑向了黄泉，踩上去的一瞬间毫不意外的落进了水里。浑浊而散发着腥气的冰冷河水瞬间把他像固体一样包围了，冻得他差点伸展不开手脚。他拼命的扑腾着，没想到他会直接跳下来，惊讶中的女神还是回头了：“你在做什么傻事……”

 

她俯下身来，青江感觉到一股力量把自己从水里面拽出来。但是她并没有碰到自己，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终于拉近了。青江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只是猛地一探身子，然后抓住了女神袖子下面的双手。

 

“呀！”

 

随着抓住什么湿滑、冰冷、粗糙的不规则物体的触感，“死”这个概念以及它所附带的恐惧感几乎像是一面墙一样迎头砸了下来。和刚才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氛围完全不同，青江有一瞬间当场失去了意识。他触碰到女神的那只手瞬间就没了知觉。当然他也知道这是不能做的事，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大概确实是有那么一阵死了过去，但是，随着时间过去，疼痛和寒意重新传来，死的压迫感又渐渐退去了，他又活了下来。

 

青江感觉到自己浑身颤抖起来，这是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他慢慢睁开眼睛，眼角余光瞥见自己上臂绑着一条丝帕，丝帕以下的手臂似乎变成了奇怪的颜色，甚至变得凹凸不平，不像是人所能有的。仅仅是碰了一下女神大人就这个样子，怪不得当年她只给自己牵她的衣角。然后青江的视线转向上方，坐在他旁边的女神叹息着：“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明明不是能有很好的人生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傻事吗？”

 

因为这次离得很近，青江能看到她面纱下隐约露出的面容——非人的、狰狞的，明显会吓坏别人的内容，但是就如同小时候那样，青江感觉到一阵委屈，然后按捺下去，艰难的翻了一个身，抓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道：“我想……想要把……这次的神明候选人……带走……”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女神虽然不再用冷冰冰而威严的态度来对待他，可是仍旧激烈的反驳了：“别胡闹了，做这样的事，你知道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这可不仅仅是冒犯我而已，这是冒犯所有其他的——”

 

“大人。”青江想举起自己破败的右手，但是手臂没有知觉，他用左手把右手举了起来，举在她的面前：“大人、大人，我都这样了。”

 

他吃力的想坐起来，感觉到女神复杂的视线注视着他，他努力的想做出一个祭祀的姿势：“虽然我对您来说可能没有什么用，但是您如果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无论要求我做什么，哪怕是把我这条命献出去也可以。”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她叹息着说道：“在这里我有很多很多的下人。”虽然这样说着，她动了动手臂，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洁白的绷带，慢慢的把青江不成样子的右手臂给裹住了，包好了。青江突然感觉手臂重新有了力气，想动一下却被女神按住了手：“你知道吗，你刚才那一握，意味着你已经活不过今年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感受到的死的恐惧过于巨大，现在听到这样的宣言，青江反而失去了惊愕或者恐惧的力量。他甚至可以笑出来：“果然是这样吗，刚刚我其实就有点感觉到。”

 

“做到这个份上……”女神站了起来，不安的踱步着。青江吃力的正坐了：“所以，我重新郑重的恳求您，请您把我送回神隐之村吧。”

 

“我很久以前……有两个孩子，他们也因为一些原因，被认为是很脏的孩子，所以我不得不扔掉了他们。虽然我知道他们大概还活在某处，但是我也不能去看望他们，那之后我还有很多其他别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呀……可是，那两个孩子本身也没做错什么。”

 

她隔着袖子，慢慢的摸了摸青江的头。

 

“我看不得那样的事，我看不得……看到你现在遍体鳞伤的样子，看到被抛弃的那些孩子在挣扎的样子，我……可我哪里也不能去，我也不能送你过去，对不起，对不起。”

 

青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眼前没有面容的女神是什么人。真是可笑，温柔的善良的神明被关在这种又黑又冷的地方，而外面的世界却都是冷冰冰的神明在掌控。他想再和女神说什么，可是下一秒，女神突然像是滑入了黑影之中，消失了。

 

“女神大人？！”青江急忙想站起来，但是她只是拿袖子掩着脸，似乎是要哭了一般的急急的消失了。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几乎等同于完全没有进展，青江慌张了起来，他向前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然后因为腿软一下子又摔在地上。他已经不认识这里是哪里了，头晕脑胀的想要再找找，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双赤裸的脚，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头上戴着挂饰，垂下的纱布遮住了脸，正看着他。

 

她看了青江好一会儿，似乎想要扶青江，但是伸了伸手又犹豫了，稍微跑开了几步，在某个稍远的地方等着青江。

 

青江愣愣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她有些眼熟，勉力支撑起身体，向她走了几步。但是才刚走到能碰到的位置，少女又轻快的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的步伐和跳舞一样好看，漂亮的红色和服合身的勾勒出她少女的身姿，她又停在稍远的地方看着青江。

 

青江于是接着跟上去一些。

 

他这么断断续续的跟着红衣少女走了很远，也渐渐明白过来。虽然女神大人本人似乎有着重重顾忌，不肯正面回应他，但是他的愿望切实得到了回答。眼前这个明显在替他引路的少女就是佐证，他的力气也随着渐渐脱离黄泉而在恢复，虽然的确也已经万分疲乏，可是已经有了力气走完接下来的路。但是走着走着，眼前的少女突然不见了，青江也是一愣，再向前一步，他嗵的一声摔在湿润的淤泥里。

 

在下雨。

 

他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突然黄泉的风景就消失了，然后他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在某个庭院里。他一时间甚至反应不过来，呆呆的坐在大雨倾盆的庭院里，左右观望着，然后看到了神社挂的灯笼——神社！

 

一阵狂喜掠过了他的心头，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让心情有所缓冲，青江又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要来了，想到这一点，无处可躲的青江只能立刻弯腰爬进走廊的下面，躲在台阶岩的后面。他现在开始觉得自己浑身隐隐作痛，但是不敢松懈。那个脚步声听上去只有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视情况可能需要和对方打交道也说不定。他从缝隙里聚精会神的盯着拐角，然后对方走出来了——

 

青江的呼吸一窒。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重新见面一样，来的正是石切丸。带着失魂落魄般的表情慢慢的从走廊上走过来，只有他一个人，青江捂着嘴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追上来，才从走廊下面爬出来，然后小声的喊道：“石切丸。”

 

石切丸原本似乎是在发呆，突然回过神来，望向这边，下一秒他的表情变得惊喜起来，然而没有持续几秒就变得惊愕而心痛。青江控制不住的笑起来，爬起来向他走去：“我回来了，嘘，我们不要惊动别人……”他跌跌撞撞的向石切丸走去，石切丸冲进了雨里，然后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青江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淤泥和伤口，狼狈不堪，模样可谓凄惨了。石切丸显然也是注意力在这上，他紧紧的抱着青江，低声的，压抑着奔涌的情绪挤出一句话来：

“你一定受了很大的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