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狼

第十七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青江虽然也很想接着和石切丸这么呆下去，但他也知道情况没有那么乐观。石切丸听他这么说也是左右望了望，然后揽住青江的肩膀走回廊上，边快步向着深处的一间屋子走去边小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青江也已经注意到这里虽然是神社的范围，但是和自己居住的地方似乎大相径庭。进入了房间之后他注意到这里也不是石切丸的房间了。这个房间整洁的几乎有些过分，也难以看到藏身的地方。青江想了一下，接着皱着眉头：“他们把你关了起来。”

 

“因为我试图在找你。我很担心你出什么事。”石切丸匆匆的拿了干净的布来，然后擦着青江身上的泥水。青江也顺势把自己的脏衣服脱了下来，有前几次的暴露经历，青江这回很小心的把自己的鞋子和衣服都包在了一块儿放在自己的视线里方便随时带走。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臂——那里本来应该裹着女神大人的绷带的，现在看上去就仿佛只是特别苍白的皮肤一般。

 

但是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臂虽然还能动，还可以正常的使用，但绝对是不同了。在草草的收拾了一下自己之后，青江抓住石切丸的手臂，让他先别急着处理自己的情况：“石切丸，我有话要和你说。”

 

本来就是这个打算的，青江望着他坚定的道：“有关你成为神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至少得让你知道不可。”

 

他把从大神官那里听到的话全都告诉了石切丸，包括自己之后如何被村子的结界所阻挡，不得不另辟蹊径才来这里。只不过青江略去了自己的死期这回事，说出来这个也不过是给石切丸增加无谓的担心罢了。

 

在这期间石切丸也没有停下替他清理伤口的行为，这个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水缸，显然被人精心维护过，里面现在还有温热的水。听着青江的说的功夫石切丸几次露出复杂的表情，但也没有说什么，在青江全部说完之后，他拿着毛巾的手才略微顿了顿，接着拿过旁边的一套衣服给青江披上。

 

“……原来的确是我太心急了吗。”

 

他握住青江的手，看上去仿佛心有余悸似的松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他们要将你作为祭品，毕竟老师又不让我见你，我也出不去，唯独在这种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真是太可笑了……现在既然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们不是要伤害你，那就太好了。”

 

青江先是愣了一下：“我？他们要我有什么用？你怎么会想到这边去，即使是人祭，也有的是比我更好的人选，而不是我……”他说到一半，想到什么似的眯起眼睛，向石切丸又挪过去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不足一拳：“石切丸，你真的不明白刚刚我说的意味着什么吗？”

 

石切丸默不作声的回看着他，良久笑了笑。

 

青江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作为人的你会就这么死去，你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拯救谁，也不可能再感受到这世间一切好的东西，你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什么存在——你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吗？”

 

“嘘——”石切丸立刻捂住了他的嘴，然后按着青江慢慢的坐回去，接着略微移开了视线似乎在思考，想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自顾自的笑了一声：“啊、原来……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青江忽然明白了什么。石切丸是神明的候选人，他所知道的东西理所当然的其实应当比青江多，更何况石切丸又不是笨蛋，或许在更早、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什么违和了，只是因为无能为力或者别的什么考量，一次也没有把这样的结局认真的考虑过。甚至在青江说出那样的猜想之后，他也在潜意识的排斥着这种未来，选择去考虑另一个可能性稍弱但一样惨烈的未来。

 

石切丸在混乱着。不过在眼下这个时点，他的动摇没有持续很久就重新恢复了平时温和的模样：“直到刚刚为止我更担心的都是你的安危，至少现在，你告诉我你没事，这一点本身就是值得庆贺的事不是吗？我的事……我只是，有点意外，我之前觉得只是你的猜想，但现在看来是真的。我只是……有点难以想象罢了。”

 

“即使我会被当作祭品，最后你被强行推上大祭，成为神明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也该考虑了吧？”青江几乎有些脱力感，石切丸却皱着眉头看着他掌心的伤口：“我这里没有可以用的药，叫其他人帮我拿来的话又太奇怪了。你不能就这个样子。”

 

青江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确实不少，仅仅是清理还不能算处理好，但是青江本人并不在意这一点，他认真的道：“石切丸，我的情况先放在一边，我想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还需要想一想。我得……想一想。”石切丸自言自语般的重复着，然后似乎想让气氛不那么沉重一些，笑了笑，但是看着青江的表情他知道这不是能含糊的事。石切丸垂下眼眸轻声道：“我至少知道老师不是想害你，从小到大教我要保持善良的老师并没有做出这样残酷的事，这也是件好事。”

 

青江控制不住的嗤笑了一声，然后回道：“石切丸，你害怕大神官为了大祭而伤害别人是吗？”

 

“嗯。”

“那么，伤害我让你无法容忍，他伤害你难道就可以了吗？”

 

石切丸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青江认真的道：“你明明知道的很清楚，实际上最终要伤害的人选是谁都无所谓，在大神官一心要推进大祭的时刻开始，他就是一个注定要伤害某人的人了。”

 

青江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是咄咄逼人，只不过现在他非得这么做不可。石切丸的眼神终于变得犹疑起来，有劝成的希望让青江忍不住想加把劲：“你的人生甚至还没有开始，就为了死亡而被这么推去当神明，对你本人来说不是最不公平的吗？而对我来说，只要你需要，我哪怕……”

 

他没说完，察觉到什么的石切丸忽然捂住了他的嘴，警觉的盯着门外，然后转了一下身子，把青江整个罩在他身前。

 

“石切丸大人，大神官大人让我给您送一些书来。”

“我知道了，放在那里吧，我自己会拿的。”

 

外面应了一声，并没有进来，放下了一堆东西之后离开了。

 

青江一动也不动，在这种时候如果被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直到那个人走了之后他才小心翼翼的抬头，或许是他太专注和石切丸说话了，没有提前察觉到，这样的低级错误可不能再犯。而石切丸也有差不多的考量，他抱着青江皱起了眉头轻声道：“这间屋子我可能一直要住到大祭之前，我只要出了这个院子就会有人跟上来，外面一直有人守着，早晚会有人送食物进来，而且就像刚刚一样时不时也会有人来，你藏在这里恐怕很困难。我得再给你找个躲的地方。”

 

他垂着眼眸认真的想了想：“还得给你准备生活用品，你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掉了。”

 

可是如何送青江出去，又要把青江藏在哪里似乎令他犯了难。青江倒是不忧心自己如何生活下去，神隐之村附近的自然条件也是被上天特意眷顾，哪怕露宿也不用担心蛇虫鼠蚁或者凶猛的野兽。但是要和石切丸再次碰头的地点非得想一个出来不可，石切丸喃喃着：“得找个机会我能自己出去的……”

 

青江把石切丸给他的衣服穿好，虽然有点大了，但是总比自己的脏衣服要好。他挪到门口看了看，院子内部是没有人的，但是门口可以隐约看见卫兵和他们手里粗制的长枪。拉开门是大神官给石切丸的书，封面上没有写字，每一本都看上去非常旧。他帮石切丸把书搬进了屋里，而这功夫石切丸似乎已经想到了，急匆匆的过来然后一把握住了青江的手，让青江本想翻一下这堆书也作了罢，而石切丸眼神又亮了，显然是有了主意。

 

他就好像他们小时候刚遇见不久那会儿那样，微笑着对青江说：“我们去神船吧，那里除了我同意的人以外，没有任何人能进去的。”

 

是个好地方，青江想了想立刻答应了。

 

既然准备好了那就立刻动身，只不过石切丸不再会飞了，而且因为体型高大，又不擅长灵巧的动作，因此显然不能和青江一起翻墙了，他们就约好了青江先去，在附近藏着，然后等石切丸找好冠冕堂皇的借口打开舱门之后青江再进去。石切丸会给他送各种生活用品和物资去，神船里面好歹也是个屋子，怎么说也比露天野营要好太多，确实是个好地方。青江手上带伤让石切丸很不放心他一个人先走，可青江自己浑不在乎，骑在墙头上了还回头认真的对石切丸道：“我和你说的事，你要好好想一想啊。”

 

“我知道。”石切丸点了点头，手里拿着伞，还想塞给青江，青江摆了摆手，轻巧的从后墙墙头跳了下去，落进了一堆树丛之中。好在这已经就是神社外面了，青江认了一下周围，总算看到熟悉的风景，因而也确定了石切丸被关的那个院子在神社的方位。那应该是神社的西北角，书库附近的屋子，原本就不允许他过去，所以也不熟悉。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了，青江想着的是如果可以，他就干脆带着石切丸离开这个村子，除此以外的事情他暂时都不去想。因为要避开人的眼目，青江久违的开始矮身从房屋的一处阴影流窜到另一处阴影。从来没有面对过天灾人祸的村民没有一点儿注意他，即使青江伤痕累累，这也是他最容易的一次躲避了。村子里面的人太依赖结界了。青江为了不弄脏身上这套石切丸的衣服，把脏衣服顶在脑袋顶上。但是奇怪的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体的原因，明明回到神隐之村了，可是空气中依然漂浮着寒冷的感觉。外界现在是冬季，可是村子是没有四季的概念的。

 

湿润的泥土也透过薄薄的鞋底透来凉意，青江一口气溜到了村子外面，田野在他的视野里也变成了不大的方块了，才回头审视着村子。虽然说和石切丸约好他先去神船，等在附近，但是这次青江不敢低估大神官的谨小慎微，他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地方先等待，以防大神官对石切丸突然提出要去神船的要求感到蹊跷。他爬上了一颗树，在树枝上坐下，静静的看着村子。

 

如果根据大神官所说的话，村子是神明庇护才能有眼前这副丰收的景象，那么触怒神明的行为无疑会带来天罚吧。青江并不是希望这些人无端端的遭受天罚，只不过和石切丸做选择的话，他的答案也是十分明确的。如果可能的话，青江何尝不想试试看拯救所有人的选项，一度他也是这么相信着的，相信着石切丸能做到这一点，相信未来会是这个方向，可是看来果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的，跟着石切丸他学的很会做梦了。

 

或者……如果可以的话，有什么报应都自己来扛也无所谓。青江在树上蜷作了一团，心想反正自己的命也不久了，如果可以的话，有什么惩罚都算在他头上，倒也是个很划算的事情。就是不知道那些不讲理的神明会不会这么做了。青江扭过头去不再注视着村子，看着神社的方向，看到小小的马车从神社里出来，他知道石切丸他们出发了。

 

等到了神船那里，找不到自己，希望石切丸不要慌啊。青江在内心默念着，然后想从树上下来，一转眼却在另一端树枝上找到一窝小鸟。

 

其中一只长的稍大的样子，跃跃欲试很有学飞的样子，只是不停地在窝里伸展翅膀，这狭小的空间就不够剩余的幼鸟呆的了。眼看着其中有一只被挤得都快掉出鸟窝，青江想了想，在下去之前还是先一步挪过去，屏息等了几秒——

 

“叽叽——”

 

果然掉出来了，青江毫不意外的伸手一接，想给它塞回去，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羽翼未全的幼鸟穿过了青江的右手手掌，然后像是断了线一样的垂直落了下去，而青江的手掌上抓住的东西绝不能说是“鸟”了。

 

那是一个非常稀薄的光球，没有重量，没有实体般的躺在青江的手心里。青江一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惊愕的盯着手里这个光球。没一会儿，它就好像萤火虫一样，重新浮了起来，然后慢慢的飘走了。

 

“这是什么……”因为从未见过，所以震惊使青江控制不住的喃喃出声。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这只手是碰到女神的那只手。难道说这只手还有什么其他的力量？他立刻试着又去碰了碰另一只小鸟，这次没有什么异常，小鸟活蹦乱跳而艰难的躲避着突然靠近的青江的手掌。然而青江试着用抓握的姿势，却一下子从小鸟的身体里抓出了什么东西。

 

又是刚刚的光球。

 

这次他看的非常明白，自己的手，穿过了幼鸟的身体，并且由于鸟窝的狭小，他这一下起码抓出了三个光球。而那三只小鸟张着嘴各自倒下去，完全不动了。只剩下还在学飞的那只几乎是扑棱着逃出了鸟窝，在树枝上扑扇着翅膀试图保持着平衡。青江圆睁着眼睛看着那一窝不会动弹的幼鸟，换了一只手，用左手碰了碰。

 

死了。

 

因为碰了黄泉的女神，所以甚至连手也沾染了死的气息吗？可是刚才他抓着石切丸的肩膀也没有什么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球又是怎么回事？青江跳下了树，然后开始四处寻找，他又找到了一只野兔，尝试着用右手又摸又提起它的后颈，却也没有发生刚才的事。

 

是无法控制的吗……青江困惑的想。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可是太危险的力量了，最好能在和石切丸见面的时候把右手吊起来，让它尽可能的不要碰到石切丸才好。野兔在青江的手心里胡乱挣扎着，掌心能感觉到它小小的激烈心跳。青江把它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心想无论如何这小东西今天是逃不掉的了，晚饭也得仰仗它了。

 

然而举起的姿势让青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用右手试着覆盖在野兔的心脏位置，野兔还在努力的蹬腿，然后青江右手一用力——

 

他把什么东西推出了野兔的身体。

 

原来不是手势，而是要从心脏开始下手。知道这能力可以控制让青江稍感安心，于是转而观察刚被推出来的东西，还是一个光球。

 

这回的光球比起刚才的要更大更浓一些，而野兔也死了。青江观察了那光球好一会儿，发现也可以阻拦它飘走，就好像轻飘飘的纸灯笼那样，虽然点上小蜡烛纸灯笼会自行飞走，可是如果拦着不让它飞也是完全可以的。青江尝试着把光球往野兔的尸体里塞回去，但这似乎不是什么拿出来还可以放进去的东西，即使强行按着它不让它乱动，野兔也没有再活过来。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什么东西。青江坐在附近一颗倒下来的大树树干上，膝盖上放着那只死去的野兔，手里拢着那个光球。左手碰不到它，但是右手摸得到它有轮廓，甚至有温度，松开手，光球就和刚才小鸟那时一样，向着固定的某个方向飘了过去。

 

青江心里多少有点猜到那是什么，只是还不敢贸然确认。他的小刀倒是还在身上，不浪费的把自己刚才试验的小动物尸体都收集了起来，草草的处理了一下，等到傍晚他就带去神船附近烤了，也算是给石切丸打个信号。他把东西都收起来，用旧衣服做了个包裹，正要出发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

 

他离开黄泉的路上，裹着绷带的右手像枯萎了一样干瘪、绷带下露出的皮肤散发着不祥的黑色，而现在却并非这个样子。而女神不亲自带他离开黄泉，而是默认叫人给他带路，证明了女神不能光明正大的帮他，那么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样子，反而可能是女神给他的无言的帮助？

 

可是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能力呢？他并不觉得那个女神的意思是叫他夺走谁的生命，可是一定是有原因的，只不过是他现在还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