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时间的尽头·十八
第十八章
青江一直等到守卫回去的差不多了才靠近神船,在船的另一侧生了一小堆火。因为他一直盯着,所以也知道石切丸还没有离开。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只有零星两三个守卫驻扎在林子那里。觉察到他的信号的石切丸急忙打开一道小门,然后把青江拉了上来。
“对不起,我怕暴露,所以特意晚点才来。事先也没有告诉你,怕节外生枝。让你担心了。”神船内部姑且不用担心有人会靠近过来,因此青江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而自己右手有了奇怪的能力的事他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告诉石切丸。石切丸倒没有责怪他的晚到,只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然后顾不上优雅的直接席地而坐。
青江左右看了看,神船就和他小时候来的那次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甚至没有落下一丝灰尘。包括镜子、壁画,什么都是一模一样。只是那些壁画,小时候还不甚明白,现在再看却明白了。从一个人到一个神,这画的明明就是整个过程。只不过当时还意识不到这些画背后意味着什么。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然后抓住身边石切丸的手,努力的尝试着进一步说服石切丸:“你看,这上面画的就是我说的。”
他指着壁画,石切丸肯定已经无数遍的看过这些画了,只是在这之前估计也没有对画的内容作过这样的理解。青江指着最后一幅不笑了的神明:“我现在可以肯定,这幅画是指作为人的部分已经没有了,所以已经不会笑了。”
石切丸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啊。”
“从来没有人给你解释过这里的画,他们就这么打算让你蒙在鼓里去这么做。”青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为了让你变成更合神明的心意的样子,他们……可恶,他们把你放在哪里了呢?”
青江越是思考这件事,越是替石切丸感觉到不公平,胸口一阵阵发闷般的疼痛着,可是石切丸偏偏是最不会生气的那一类人,不,应该说,他被养育成了不会为他自己生气的人。即使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好几次的把事实摊开在他眼前,他还是这副模样。
石切丸只是用一种略微带着了然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画,然后回答青江道:“我被害了。”
“对吧?!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对,虽说人终有一死,但是他们所做的是试图强行把你的人生扭曲并且中断的事,是他们阻拦了你去感受世间的一切,你为什么老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呢?虽然你说你还需要想想,可是在我看来这明明是根本不用多加——”
“青江。”
“——多加思考的事,是你自己要被杀了啊。是你自己要受苦了啊,不要老是想着体谅别人了啊……”
“青江。”
石切丸用温和的声音截断了青江的话,然后反握住了青江的手:“青江,那我也希望你意识到一点。”
他微微的笑起来:“无论我最终变成什么样,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过于忧虑。你自己不是也有漫长的人生等着度过吗?”
其实没有了。青江心里想着,但是没有把这话告诉石切丸。他只是看着石切丸温暖的笑容隐约感觉到一丝不怎么好的预兆,石切丸一点也不像感受到危险的人该有的样子。所以还没有完全说服,青江彻底气馁了,果然还要花上一段时间的,没有关系,他有这个耐心。
“你如果还有心里哪个地方存有幻想,你大可以去确认。只是石切丸,世间是很残忍的……”
“也是很美好的,不然你不会这么拼命的想把我留下来对吧?”
简直无懈可击。青江叹了口气,暂时妥协。石切丸带着他到神船的另一间房间,青江注意到那里甚至有张床,只不过端端正正的在屋子正中央,床头还有个神龛,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用来休息的床。然而怎么看都是别无选择的样子,石切丸拍了拍床铺对他道:“这里还有休息的地方,要说住下也是没问题的。食物的话,我会每天给你带来,明天找个隐蔽的地方,我也会给你一直留个小门,你觉得如何?”
“嗯,就这么办吧。”总比露宿要好上一些。至于半夜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打扰,青江攥紧了自己的右拳,他现在有黄泉女神给他的帮助,几乎处在无所畏惧的状态。这么打定主意,他躺上了那张床,终于放松了自己。
过了多久呢?
青江感觉到自己站在灼热的土地之上。
他缓慢的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发现已经是睁着的了,可是眼前却异常的昏暗。光景也绝非神船,而是一无所有的大地。一切都是泥土的颜色,太阳被风沙遮蔽,投下的光芒都显得微弱。青江呆愣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刚走一步却跌坐在地上。
他看到自己的双腿细瘦如同柴棍,这样的腿是走不动路的。而因为摔倒了,却也让他注意到更多东西,包括周围的乱石,戳出土堆的白骨,这荒凉的场景昭示着他在一个坟地。为什么会在坟地?是被谁带到这里来了吗?青江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模糊,他干脆就躺了下来,伏在热的不像话的土堆上……或者说坟头上想了想自己的处境,但同时他发现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在他的不远处。
苍蝇和毒虫绕着那个孩子飞,而那个小孩只是睁着无神的双眼,如果不是偶尔翕动的嘴唇昭示着他还活着,青江估计会以为那是新鲜的尸体。与之相比,自己这副变得奇怪瘦弱的身躯还能动,青江挪了过去,想要把那个小孩子拖出这里。找到水源、找到食物的话,还能救回来也说不定,但是他刚碰到那个孩子,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就是以前的样子。”
青江扭头去看,他看到在荒凉的土地尽头一抹绿色的熟悉的身影,石切丸的狩衣在空中飘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青江想要出声喊住他,伸出手去,然后突然看见了自己的手臂——它一伸出来就好像承受不住了力道一般,断掉了。这幅光景让青江惊奇的看了一下,但是丝毫没有传来的疼痛感终于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境况——他这是在做梦。
他也回忆起了更多的事,石切丸的事、神船的事。果然躺在这个神船里面对他来说不是好事,但是仅仅是做梦而已,又能对他怎么样。哪怕他在梦里粉身碎骨又怎么样?不过说起来到底是谁在让他做这样的梦,有这种力量,果然是神明吗?
那么究竟想让他看什么呢?青江索性就不动了,他倔强的缩在原处。但是看着那个男人只是和石切丸交谈着,既然是在梦里,那么石切丸也一定是假的吧?可是青江还是很在意,然后看着那两个人慢慢走到一边村落的方向。
青江又独自在土堆上坐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的跟了上去。说是跟上去,因为不会痛,青江感觉走着走着自己大概就已经没有双腿双手了,但是他也不去看一眼,反正能够前进,谁又管是用什么方法呢?他跟在石切丸后面一百米多的距离,看着他们俩登上了一座小土山,俯瞰着那几个残破的草屋。
“这就是以前的村子吗?真残酷……”石切丸皱着眉头。
“很快就不会残酷了。”
男人这样说着。他也带着面纱一样的东西,看不清脸。男人一抬手,光影开始变化,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被按了加速键,青江看着草屋以飞快的速度倒塌,又重建,又倒塌,然后从里面突然走出来一个孩子。
“那就是最初的候选人。”男人说:“你看,他的魂魄非常的干净。这也是我选择你的理由。”
石切丸没有说话。他们看着那个孩子。因为隔得远,听不清那个少年说了什么,只看到少年奔跑着,奔跑到村落的尽头,一个足够高的土坡,下面是嶙峋的乱石。
他纵身跳了下去。
石切丸默不作声的看着,良久才轻声道:“他那么年轻……”
然而男人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男人仅仅是站着。石切丸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流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如果是干净的魂魄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选择已经在人世上的存在呢?婴儿出生的时候一无所知,无疑是纯净的,那么干脆就在婴儿出生之前,在一切开始之前就选择不就可以了吗?我想知道特意要选择这样年轻的少年的意图。”
“为了你自己而问吗?”
“嗯。也是为了别人。在我以后,肯定还会有下一个候选人吧。”
男人似乎认同了这个理由,又挥了挥手,两个光球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左边是一般人的魂魄、右边是能够选为候选人的魂魄。”
他说着,然后一握拳,两个光球上都仿佛被泼上了污泥一样,染得漆黑。
“这是人世间会碰到恶。”
污泥从两个光球上面都慢慢滑落,但是左边的光球变得灰扑扑的,而且明显变重了,右边的却仍旧是透明的,轻飘飘的浮着。男人解释道:“所谓干净的魂魄不是指没有被污染过的魂魄,那样的魂魄轻而易举就会被污染,不能承担重任。干净是指无论遭受了什么样的苦痛,受到什么样的诱惑,最终都仍保持原样的魂魄。”
“你是说,我也是吗?我自己可并不这么觉得。”石切丸望向他,男人却只是看着远方。
“你会这么做的。”
青江感觉到自己才是被看的那个,他明明在他们的后面,可是却完全感觉到被注视了。他对这个男人顿时起了莫大的敌意,几乎带上了锐利的杀气。男人道:“甚至不仅仅是你。”
青江下意识去摸身上的小刀,但是他现在一无所有,而且一个恍神眼前又一切都消失了。他又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站在一片繁荣的村子正中央了。
正是晚饭的时候的样子,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透出温暖的光来,街上有几条狗跑过去,远处有些还在玩的小孩。
“啊!这不是青江嘛!”其中有一个小姑娘从后面喊住了青江,青江回过头去,她喊着:“青江哥哥,为什么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啊——”
“我……”
“啊啦,青江。”她的母亲走了出来,青江认识她,这是一个温柔的妇人,平素看到他都会给他糖。虽然不敢直接给石切丸,但是会额外多拿一份,假意给青江,最后反正也是分给石切丸了。她家的孩子,就是那个小女孩,还小的时候,青江和石切丸一起带她捉过鱼玩。
“这种时间还一个人站在外面,天都要黑啦。没地方可去的话来我家一起吃晚饭吧?”
“哦哟,这不是青江吗?”
青江又一回头,是他曾经围观过的木匠爷爷,因为神隐之村的房屋永远不会朽坏,所以木匠爷爷的“工作”大部分都是做玩具,青江偶尔会去看,也会收到小礼物,木头雕的小鸟、小马什么的。
“青江啊,要不要再听故事啊?”这是喜欢讲无聊的故事的书生,因为只有青江不忍拂他的意听完整个故事,所以把青江看作了忠实的听众。
“青江啊。”“青江。”“小子你怎么一个人呀——”“来吧。”……
青江发现自己渐渐被围住了,真奇怪,他对村子整体只有一个不甚清晰的印象,可是具体到每个人,他却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并不是仅仅缩在神社的角落里,仅仅和石切丸玩。奇怪、奇怪,他认识这么多人的吗?大家都在笑,大家看起来都很幸福。
无数双温暖的手向他伸着,被刻意忽视了的什么细节涌了上来。青江焦躁的左右转身,他不知道先应答哪一个,然而下一秒,忽然漂亮的金色的黄昏变成了血色,一瞬间眼前什么都变了。
夕阳把人们干瘦的影子拉的又尖又细。
刚刚围着他的看起来很开心的人们突然都变得面黄肌瘦,眼神呆滞而空洞,可是又聚精会神的盯着青江。温暖的包围一瞬间变成了可怕的逼视,青江猝不及防的问出了声:“怎么了……”
脚下软和的土地突然干裂开来。
“是你吧。”“是的呢。”“是他啊,是他。”“他带走了神明大人的护佑。”人群窃窃私语了起来。
青江的瞳孔缩紧了。
最初喊住他的小女孩面颊浮肿,眼窝深陷,抓着她妈妈满是补丁的衣服用一种动物般的目光看着青江。
“你究竟想做的是什么。”男人的声音轻柔而温和的传来,“你只要明白了你也会阻止你自己。”
“闭嘴、闭嘴不要说了……让石切丸去牺牲难道就是对的吗?!你们无非是想迷惑我,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青江抱住头吼了起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毫无痛觉,轻飘飘,软绵绵。可是人们带着饥饿和贫穷的熟悉目光仍然逼视着他,青江抬起头来对着血红色的天空:“那么只要我把他们都带到外面的世界,让他们活下来的话——”
他这么说着,围观的人群果然少了一堆。青江振奋的左右一看,却更加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当身强力壮的人都离开家乡,还留下来的就必然是老弱病残,因为连走的力气都没有了,留下来将绝望浸透每一寸泥土。
“我只是、我只是想救……石切……”青江捂住了眼睛,慢慢蹲了下去,罪恶感和歉疚感像是海一样压倒了他。亲眼看见是远比听谁说、或者在书上看要惨烈的多的事。村民、或者说梦中的村民只是注视着他,村民们没有对他动粗,也没有进一步的辱骂。他们仅仅是看着他,男人继续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好孩子,所以,你们最终都会理解世界的秩序本身的重要。”
“最终都会做出。”
“善良的选择。”那个声音偏偏在最后一句变成了石切丸,青江猛地抬头,村民都不见了,唯独石切丸看着他,笑容慢慢消失。
“等——”
他猛地睁开眼睛。
天花板映入眼帘。船依旧轻柔的在水面上晃动。青江急促的呼吸着,发现自己保持着一个伸着手的姿势,窗外透进柔和的日光。已经早上了。果然是梦,可恶的神船。
……可恶的神船。青江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乱了心神,如果他先动摇了那要怎么办才好,而且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如何都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哪里还有退缩的余地。可是他仅仅是翻坐起来,就能感觉到自己在激烈的发抖。他想得太少了,有些东西并非靠他小时候养成的直觉就能涵盖,毕竟他过于年轻,有好些场面他甚至没有见过。
青江努力的深呼吸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隔壁传来轻微的吱呀声,青江立刻绷紧了神经,但随即听到一声小小的“青江”。
是石切丸。他松了一口气,回了一声。石切丸进了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他:“昨晚睡得怎么样?这是早餐,今天我和他们说我要修行,一天都会在这里啦。”
“嗯……”青江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了包裹打开看了看,是几个馒头还有一小堆咸菜夹在里面,他咬了一大口:“睡的挺好的,一觉到天亮。”
石切丸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就好,我很担心你。你身上都是伤,这个地方又没有什么像样的被褥,而且……嘛,不过你说你睡得好我就放心了。”
青江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希望不要在石切丸面前露馅。不过也因此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一段沉默,石切丸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想了一会儿之后,犹豫的开口:“青江,有关你昨天说的事,对不起,我一时半会儿真的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方法……”
“嗯,也……不急。”青江忽然就接受了石切丸的犹豫,对于催促石切丸下定决心变得没有那样热切了。这反应让石切丸也是一愣:“我以为你会生气的。”
“我们说点别的吧,说点别的。好不容易再见面,总是说这些也不好。”青江岔开了话题,这算是拖延时间不想面对吧,可是需要仔细想想的大概不光是石切丸。石切丸歪了歪头,但似乎是乐于让青江把话题带走,他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到了这张床上,十分亲昵的凑近了:“老实说我也在想差不多的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从现在开始到大祭至少还有四个月多,这四个月我也不想看你一直皱着眉头的样子,放轻松一点,会没事的。”
“你还真是粗神经。”这样说着青江却确实感觉到心里轻松了不少,的确,如果连续几个月都保持着紧绷的状态,反而会出错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