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狼

九、

这是石切丸有意识以来第一次离开神隐之村之外的地方。

 

用自己的双眼去感知从书本上去了解绝对不一样，在青江和石切丸仔细说过事情经过之后，石切丸打算马上就启程，因此在深夜的时候到了。虽然仅仅是夜晚，城镇的大部分人都已经休息，但是石切丸从车上下来的一瞬间还是呆住了。车夫把他们送到之后，就只说了一句请小心，就调头离开了。青江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虽然还在这个镇子里，但是确实是没打算帮他们了。他拉住石切丸的手，石切丸回过神来，正色了一下：“对了正事正事，抱歉，我有点太吃惊了。”

 

“那快一点把事情解决吧？然后……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去，到时候一起逛逛镇子吧。”青江试图振奋一下士气，不过他很快发现士气低迷的只有他自己而已。那种隐约的违和感石切丸显然是没有的，不过石切丸立刻问道：“还能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吗？”

 

“这边。”青江拉着他向东边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住户多，因此虽然勉强能从别人家里透出来的灯光辨明道路，但总体上还是因为黑夜而有些寸步难行。青江也不过是来过两次，镇子只逛了一小部分，现在只觉得大的有点惊人。石切丸更是从来没有这种经历，走的有点儿跌跌撞撞，虽然也没说什么，但是青江非常担心他摔了，在某个桥上停了一下，拍了拍石切丸的手臂：“石切丸，把我举起来，我看看能不能看到。”

 

妓院这样的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异常的气派，如果这里的妓院也是这个样子的话说不定能看到。石切丸二话不说把他托了起来，青江左右环视了一圈，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应该是那边没错了。他们随即赶了一会儿路，但是路途越来越亮了。

 

而且是灯光和烛火的桔红色的光芒。这种光芒让周围的一切都褪了原本的颜色变成一种仿佛不真实的桔红色调。而且人也多了起来，青江认出了之前来的路，短促的道：“就是这边！”

 

他们冲过一个拐角。然后石切丸倒吸了一口凉气，青江也有点被震到。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特色，但是可能石榴说的“点着无数灯的城市”大概就是照这个胡编的。现在她自己倒是在这城里了，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虽然只是一个两层的院楼，但是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都挂满了灯笼，糊了各种各样颜色的纸的灯笼把妓院前面的路照的亮堂无比，人来人往，莺歌燕舞。青江只戒备的盯着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的说着里面请里面请的两个护卫，石切丸却有点看呆：“为什么……为什么这种地方还有脸搞得如此……”

 

“有人看着不好靠近啊……”青江皱起眉头，然后朝着勾栏的方向挪了一点。隔得远了他也看的不是很清晰，但是勾栏里面的女人们现在都像是活了过来，一个个的伸着白白的手臂发出娇艳的声音来吸引注意力。石切丸看的眼花缭乱，扭过头去像是努力要让自己保持冷静：“看到了吗？”

 

“没有，她好像不在那里了。”青江摇了摇头，然后又戒备的看了一眼护卫。让石切丸先呆着不动他去看看，然而石切丸也没有听他的：“这么危险的事，我和你一起。”

 

好吧，如果真的要被打，他总也是要拉上石切丸一起跑的。他们俩的紧张和周围一副享乐表情的男人们形成鲜明对比，靠近都是那么的僵硬。虽然他俩僵硬的理由各不相同，青江已经瞬间想好了如果被打该怎么跑又该怎么找后门一系列事，但是石切丸已经到了跟前，没了平时淡定的样子：“……你、你好，我们来找一个人。”

 

居然就搭话了——！青江目瞪口呆，他一开始想的是混进去，石切丸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和护卫搭话啊？！不过他都绷紧身体准备拉着石切丸跑了，却发现整整比他高了一大截的石切丸看上去和别的男人……好像从外表上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那表情实在是太过天然。他把自己尽可能的隐蔽在石切丸的身后，果然，护卫竟然没有赶石切丸。既然没有赶……青江一摸腰后，对，他怎么忘了他们现在是有钱的，倒是可以有别的方法不被打的进去。

 

“这位小哥以前没有见过啊……咦？难道说是第一次来吗？看上我们这儿哪位姑娘啦？”果然，护卫瞟了石切丸身上的衣服两眼就变得满脸堆笑。石切丸干巴巴的道：“我只是来找人的，并没有打算做其他的什么事。”

 

“找人？我说这位，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是干什么的呀？不过没事儿！男人嘛谁没有个第一次，里面请，里面请！既然是第一次那让小哥儿尝个甜头，价格就打个小折吧！”

 

石切丸完全懵了。虽然平日里他就略拙于口舌，但绝对不是怕生或者关键时候说不出话的类型，只是这对话显然太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他懵住的时间青江也彻底意识到了这一点，完全不指望石切丸能够顺利的混进去——他怎么就忘了呢？这是外头的世界呀。他从石切丸身后钻出来，摸出自己身上的那个钱袋，迅速的编了个谎：“看没看上还两说呢，喏，入场费，若失我家少爷有看上的——”他说到这里石切丸惊愕的道：“青江？”青江猛地一拽石切丸的袖子让他不要说话：“有看上的想试一下的，再加钱嘛。你们总不至于里面没有其他人吧？”

 

青江说着从钱袋里摸了一把塞进护卫手里。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价码，这么一塞十分忐忑，不知道够不够。不过护卫低头看了一眼，笑开了：“哎哟这位少爷真阔绰！那您逛好了，随便玩，随便玩！”

 

石切丸一脸难以置信加上状况之外，青江笑嘻嘻的装作很懂的样子一身冷汗的把石切丸拉了进去，两个人走在贴了各式春画的走廊上都是长呼了一口气。石切丸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小声道：“怎么回事啊、青江？少爷是什么？”

 

“伪装的身份。来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这样，不是什么少爷就是什么老爷的，我们装成客人混进来了。”青江也小声的回他。只是整个妓院里到处都回荡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石切丸一开始光紧张怎么进来的了，现在稍微放下心来。虽然他还是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青江握住他的手：“没事，你别说话就好，接下来就应该找到她在哪里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房间。显然不会是个轻松的工作。里面也和外面一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他们先是跟着挤挤挨挨来来往往的人走到了大堂的位置，然后石切丸倒吸了一口凉气。妓院，当然不会像是普通的茶馆那样仅仅是在里面放了桌子椅子和饭菜。触目所见都是昏暗光线下露出来的肉体，石切丸断断续续的道：“怎么、怎么有这么破廉耻的……”

 

“嘘。”青江倒是见怪不怪，左右看了看，估计还得问龟公。他怕一松手就找不到石切丸了，拉着石切丸往边缘靠去。那里除了一个立在那里的龟公，就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妓女在桌子上跳舞。石切丸明显抵触被拉过去，但是还是咬着牙忍耐了。青江清了清嗓子，装作冠冕堂皇的样子发问道：“我们家少爷今天来找你们这儿的姑娘，但是怎么找不到想要的那个呀？”

 

龟公斜眼看了他一眼，青江心里一惊。如果是以前，这样敌意的眼神已经够让他撒腿就跑了，但是这回他就是站着，那龟公就也很快摆出营业时的样子，问道：“哟，那这位小少爷是要找谁啊？”

 

“叫做石榴的女孩子，昨天刚进来的，知道吗？”

 

龟公显然全无印象，但是他点了点头去问了。青江回头一看石切丸，石切丸已经闭上眼睛完全不看周围的状态了。

 

“石切丸，害怕吗？”青江不是很明白石切丸的反应，遇到不知道的东西，石切丸一般会和他一起探索，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抵触的。石切丸摇了摇头：“不，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点……”

 

他皱了皱眉头：“惊讶。”

 

龟公会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微妙的神色，但是并没有带着石榴来。在青江说话之前，他就赔着笑直接对石切丸道：“这位小少爷，您想要的那个姑娘，现在实在是见不了人，要不您看看别的……”

 

“见不了人是怎么回事？”或许被青江问过之后，石切丸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处于反应不过来的状态，因此主动开口问，也冷静了下来。龟公道：“因为那小妮子，昨天刚来就想逃跑，稍微吃了点教训，现在正关在屋里调教呢。”

 

“调教？”石切丸愣了一下，青江却心一沉，直接问道：“拿钱解决如何？赎身的话要多少？”

 

“赎身？”石切丸又听不懂了，小声凑在青江的耳边问，青江嘴都没动：“就是把她买走。”

 

龟公露出了稀奇的眼神，接着眯起眼睛警戒的盯着他们俩：“我说这位小少爷莫不是看上了那姑娘，想来买人的吧？这可不好说啊，那妞还是个新鲜的呢，您带够钱了吗？”

 

石切丸直接把钱袋拿了出来，青江虽然想拦一下，但是想了想本来这些钱也就是大神官给准备的预算，一群神官注视着他们的眼神现在还是让青江脊背上莫名起鸡皮疙瘩，因此只是默不吭声的让石切丸把钱袋递了出去。龟公拿过来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哎哟小少爷，这点儿可不够赎个新鲜的处走啊，拖来给您看一眼吧。”

 

“不，既然不能这样的话，那就免了。”拖这个字所包含的信息过于负面，即使是因为冲击太多而有点难以正常理解信息的石切丸也接收到了，他想要把递过去的钱袋拿回来，龟公却手一缩。

 

青江瞬间攥住了腰后的武器，这腔调他太熟悉了，“拿到手里的钱怎么可能还你”，如果有武器的话反向威胁一下能跑的快点。石切丸一下捞空又愣了一下，面色沉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您别在意啊，虽然不能卖给您这个人，但是您这点儿钱买她的初夜可是够够的。”龟公笑嘻嘻的，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间房。”

 

石切丸看起来要生气了：“我并没有想要在这里和她……她做那种事的意思！”

 

龟公瞬间就不笑了：“您以为这是哪儿呢，妓院呀我的小少爷，您钱没带够就进来，嚷嚷着要带走我们这儿刚来的石榴姑娘，我们没认为您砸场子的就不错了。您若是不想干就赶紧的走嘛！”

 

“我不想干，你拿着我的钱做什么？”石切丸的火气也上来了，声音既然提高了那么青江就有点插不上话，不过他也正想着事情。那边龟公一挑眉毛：“笑话，您看了场戏看一半不想看了走了，还能从戏班子的钱袋里把自己的票钱给掏出来？”

 

“简直胡扯！”这么摆明了的抢还是第一次，石切丸还没见过“不讲理”是个什么样的。而他声音一大其他龟公也注意到了这边，青江瞟了一眼情况，拽住开始发怒的石切丸的手臂稍微拉开一些：“冷静点石切丸，外面的事让我来。”

 

他对龟公不客气的道：“好啊，那倒是把她给带来。”

 

“青江？！”石切丸惊愕的看着他，青江只是一门心思的把石切丸往房间里拽。龟公冷笑一声然后走开了，进了房间之后，面对着石切丸急于发问的样子，青江拖过坐垫来示意他坐下。

 

“我想想我要怎么和你说。”他拍着石切丸的背做出顺气一样的动作：“就让他们先把石榴带来，我们的钱不够买她的话，就只能用抢的了。”

“那家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石切丸还在气头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若是愚昧也就罢了，居然是最为恶劣的这么明晃晃的作恶吗？他就不担心会受到天罚吗？还有这个地方，怎么会——”

 

“石切丸。”他这一连串的发问才终于让青江意识到，不仅仅是石切丸，自己以前也想的太少了。石切丸很聪明，石切丸很勇敢，石切丸很善良，石切丸值得一切他所能想到的褒义词，但是也因此和这个外界的处事规则完全错开了，他按住有些激动的石切丸的肩膀：“石切丸，就是有的。”

 

青江想着，为什么自己事前没有都想到，然后和石切丸说呢？现在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外面就是有这样的。”

 

石切丸默不作声的望着他。

 

“有……有不仅仅是这样的事情。为了某个目的做某件事，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钱啊、劳动啊什么的，你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其实石切丸也隐约感觉得到也说不定，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真的双眼目睹的时候受到了仿佛世界颠覆一样的冲击。青江也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详细的和石切丸说过自己曾经有多痛苦，因为在来之前他甚至还认识不到那就是痛苦：“没有任何理由，就有人会对你释放恶意。”

 

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就是有人会无动于衷的看着别人饿死或者被打死在眼前。会无缘无故的踢你一脚或者啐你一口。让你干活之后把你用暴力轰出去。看到你仅有的财产就动手抢走。还有……”

 

青江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概括这些的地步，因此很快他的十根手指就在枚举之中消耗完毕了，沉默的看了一会儿摊开的手心，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比当初要难以忍受的多了。石切丸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要进行一下挣扎，如果说出发之前他还带着一丝期待的话，现在那丝期待绝对已经彻底的落空了：“我、我也不是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只是我想着既然外面一直能生生不息的存在下去，果然还是有某种规则存在的吧？只是和村子里的规则不一样而已，但是听你这么说，像是没有一点好事啊？”

 

“不，也是有好事的哦。”青江这倒说的是实话，但是在这时候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下一秒忽然有人敲门，青江立刻看过去，龟公真的把石榴带来了。

 

虽然那样子，可以说是非常凄惨了。石切丸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然后又迅速的倒抽了一口凉气，青江则是盯着龟公把人扔了进来再把她扶到里面来。石榴看上去连话都说不动了，衣服以外的地方露出的都是被鞭打的痕迹。虽然没有留明显的外伤，但是一条条的痕迹看着实在是也很触目惊心。石切丸也被惊的不轻，急忙帮青江一起把她扶到床上让她躺平。青江试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石榴？石榴？”

 

没有反应，多半是晕过去了。石切丸把她的脚放下，然后一松手发现自己沾了一手不知是什么的液体，看上去像是混杂着什么的血，他脸色奇差的随便在旁边的一块毛巾上擦了一下手：“伤的这么严重……可是也不能带出去找医生啊？”

 

“没有死掉就还有余地，就算是医生的事也只能另说了。”青江咬着指甲思考着，他们没有上楼，但是虽然这一层是底楼，外面却还围着走廊和其他房间，要逃想必是极其困难的事吧。可是就算这样，唯一的方法似乎也就只有直接跑掉，在周围等到追兵过去再送石榴去别的城镇了。他正想着怎么操作的时候，石切丸于心不忍的道：“果然还是先处理一下。”

 

说的也的确有道理，而且现在石榴身上套着的衣服过于显眼，也不合适逃跑。因此青江点点头，动手就去扒她的衣服，石切丸咦了一声又说不顺溜话了：“怎、怎么直接就脱她衣服！”

 

 

“处理伤口不脱了隔着衣服怎么处理？”青江问的理所当然，石切丸也被说服了。但是青江才解开外衣，石切丸那头在房间里的水盆里过了过毛巾刚拿过来，不知道感觉到什么的石榴就一声嘶哑的尖叫，捂着胸口醒了过来。

 

她刚醒，模模糊糊的看到床就又是一连串的尖叫，然后连滚带爬的缩到头蜷成一团，胡乱的喊着滚开滚开。青江差点被她蹬到桌子那边去，被石切丸一把扶住。眼看着她像发狂了一样，石切丸和青江对视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扑上去一人一边给她架住了，青江连声喊着：“石榴、石榴！你看看我是谁！”

 

他喊了好几声，石榴才终于反应过来，呆滞的眼神慢慢移到青江身上，然后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你……”

 

“我。对，这两天我们见过的。约好了来救你不是吗？现在来啦。”青江露出一个微笑，似乎终于这一回是顺利的安抚到了人，石榴慢慢的冷静下来，几秒后，她的眼泪从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滚落出来，呜呜的口齿不清的听不清在说什么。青江松开她：“上次走得急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做青江，他是石切丸，我们是一起来的。”

 

“救救我、救救我……”石榴含混不清的哭着说，石切丸蹲了下来望着她：“先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

 

“我……”石榴畏畏缩缩的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因为太害怕，所以逃跑了。”

 

“我不想做娼妓。”

 

被打，被饿，不给水喝还被多番羞辱。要不是石榴作为一个处子有那么点商品价值，可能还会有那方面的侮辱。房间里好在有那么几样小点心和茶水，总之都拿给了石榴，毛巾也是交给她让她自己擦。两个少年坐在外间的屏风外面，石切丸脸色煞白，青江则是心事重重。

 

“太过分了。”良久，石切丸低声道：“太过分了，和你那时候比也不为过，为什么会这么过分。而且只是为了钱这种理由？为了钱就要做到这份上，这里的人都没有基本的良知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石切丸。”青江知道石切丸还很疑惑，但是他直觉性的感觉到要想明白这些可要花上了不得的功夫。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天亮了，一旦天亮，妓院开始把客人往外请可是毫不留情的。这里不是长久休息的地方，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绕过一大堆龟公带着这么大个的石切丸和一看就受伤了的石榴要怎么跑，苦恼的发出长长的唔声，嘟哝道：“直接抢人跑，该怎么跑呢……”

 

“不是抢了人之后跑就好了吗？”石切丸现在才反应过来，看来在这个问题之上石切丸远比青江更束手无策。青江冲他摇了摇头：“但是人太多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撑住下巴盯着门口：“要是会飞就好了。”

 

 

一阵沉默之后，石切丸轻声道：“那个……”

 

“怎么了？你想到怎么办了吗？”

“我会飞的，可以的，可以问神明大人暂时借一点力量的。”